小說(003) – 煙花之下(上)

以下,是真人真事。
在這裏,寫過些很可怕的故事,又寫過些很奇怪、不可思議的故事。
但今次,我想寫一個傷心的故事。
一個被人認為很愚蠢、很失敗的姊姊,與她那個被認為很聰明能幹、很成功的弟弟之間,發生過一些離奇的遭遇。

故事開始,在很多年前的夏天。那個晚上,香港剛發起在維多利亞港放煙花,人人透着新鮮、好奇,紛紛湧向港九兩岸海邊,貪看那一陣子的璀璨繁華。一家大小扶老攜幼、或年輕的情侶、或三五成群的好朋友,俱朝着尖沙咀及灣仔方向擠。他們都興高采烈,有種過節的歡愉。
只除了一個人。
那是晚上7時多才下班的方子澄。他離開鰂魚涌區的寫字樓,疲倦而焦躁地,趕返灣仔的家裏吃晚飯,沿途都是擠迫而歡天喜地的人群。
方子澄在一間建築公司做事,他今天呈交了一份拓展計劃書,上司很滿意,囑他修改幾處細節,預備第二天就在董事會上,向各位箽事局成員講解。為了這份計劃書,子澄忙了兩個通宵,雙眼發紅、口鼻乾涸,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。
而最重要的是,他竟然成功了!公司接納他的建議,這個重建大坑道舊洋房的計劃,估計可為公司帶來5,000萬元以上盈利。如果一切順利,老闆會提拔他升上總經理的位置,可以有海景辦公室,有私人秘書,還會氣死他的對頭西門蕭。
不久將來,方子澄就會成為城中最年輕的才俊之一,只有27歲,前途一片光明。

但一切要回到那份拓展計劃書,他要依足上司的囑咐,略作修改。
為了省錢,子澄仍要每晚回家吃晚飯。他也沒有錢搬出去,當晚上家人全睡覺後,他會留在客廳裏趕工。
這種情況很快會改變,只要他弄妥那份計劃書,只要他説服董事局,只要他升職……他一定會買房子搬出去,有那麼遠去那麼遠,有那麼久去那麼久。因此他趕路回家時,特別覺得擠着等看煙花的
人討厭!特別覺得他們阻路、愚蠢,他一邊推開人群,一邊喃喃咒罵:「低等生物!」

好不容易才迫回家中,晚飯桌上母親仍是苦口苦臉,自從父親拋下她,另娶一個年輕女人之後,母親一直活在嗟怨、發獃、愁眉不展的日子裏。偶然她會發脾氣,但很快又噤聲,她是連發脾氣也不敢,怕子女會嫌棄她。
檯上放着乾澀的兩餸一湯。母親永遠抱怨家用不夠,子澄其實很瞭解,她太缺乏安全感,把錢收起來,給子女吃些慳儉的飯菜,弄得個個一邊吃,一邊內疚。這個互相折磨的遊戲,已經玩了許多年。
還有姊姊,又在抱怨老闆針對她、同事合謀陷害她、大廳管理員對她不禮貌、茶餐廳伙計鄙視她等等,申訴完社會對她的不公平,方子蘭問弟弟:「可以給我介紹一份新工作嗎?」子澄瞪着姊姊,像看着一個陌生人。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,健康活潑,唸書成績也不錯。後來,好像是中四那年病了一場,功課趕不上要留級,整個人像崩潰掉;沒有信心、沒有能力,甚麼也埋怨、甚麼也是別人的錯。子蘭的言行其實像母親,兩個都是失敗者,兩個都是性格倔強,不肯認錯,不肯改過,於是更失敗,更自卑,於是更要倔強,惡性循環,將怨氣發洩在家裏,受罪的是子澄。他忍耐着,拼命回憶日間在公司的成績;上司讚美,同事以他為榮。他只要捱多一陣子,儲夠錢搬出去,就可以永遠脫離這家庭。

突然之間,遠處響起一聲悶雷:「轟!」子澄仍在納罕,子蘭已拋下碗筷,像個小孩搬跳起來:「放煙花了!放煙花了!子澄快陪我一起去看!」
子澄受夠了氣,罵起來:「那些破爛的鬼東西有甚麼好看!人擠人透不過氣,我還要趕着做報告,很重要的,這麼大年紀的人還顧着玩。」子蘭一點也不為意,她抓起門匙,興沖沖的就衝出門外,遠處又響起「轟轟」的悶雷響,還夾雜着遙遠的人群歡呼聲。
母親在收拾飯桌,一邊勸:「子澄也出去走走呀,天氣熱,別悶在家裏,看完煙花回來,我剛清理好飯桌,你可以開工做報告,別總是對姊姊黑口黑臉。」
子澄咕噥着:「我沒有……。」自小他常被人説「黑着臉」,但總不肯承認。其實他是個不快樂的兒童、少年,甚至是成年,只是從不自知。
給母親一説,他想想也是道理,就出外走走吧。晚上街外空氣清涼,突然「轟」一聲,灣仔的高樓大廈之間,放起一個紫紅色的煙花,照亮整條漆黑的街道。
方子澄一生中,未見過這樣華麗的景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