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(003) – 煙花之下(下)

很多很多年之後,方子澄回想起那個夏天的晚上,仍然心酸!有種説不出的難受。
那一年他27歲,工作很順利,只覺很自己可以改變整個世界,家裏的一切全是負累。
晚上放煙花,他偶然走出去,燦爛的煙花點亮整個夜空,人群的歡呼聲此起彼落。他發現自己逐漸走向海邊,也昂起頭,禁不住讚嘆歡喜。原來他與先前被他罵作「低等生物」的小市民,其實沒有兩樣。然後他看到姊姊方子蘭。

她孤獨的站在人群裏,正仰頭專注地瞪着夜空,每放一個煙花,就「嘩」一聲叫出來,天真得像個小女孩。
子蘭29歲了,唸書成績普通,考不上大學唸工專,出來工作總遇到問題;老是抱怨被人害、上司偏心、同事排擠,一年轉幾份工。歲月蹉跎,又沒有男朋友,早被歸類為「失敗者」。子澄看見她在煙花之下,那種興高采烈的天真雀躍,忽然明白了;姊姊原來不曾長大,外表像成年人,智力卻沒有跟隨發展,令她在成年人的社會裏適應得很辛苦。他想到這裏,覺得很淒酸──誰還有餘力,帶着姊姊繼續走人生路?
「嘩」一聲哄笑,煙花接二連三在天空爆發,七彩的光芒像流星般四散,子蘭拍手大笑,子澄才想起,多久沒見過姊姊這樣開心?
後來,煙花放完了,人潮散去,子蘭獨自回家。子澄遠遠尾隨她的孤獨身影,不敢打招呼、不敢相認,他怕自己當時心軟,姊姊又扯着他嚕嗦,那天晚上他還要趕一份「很重要」的報告。回家路上,街燈壞了,夜裏特別黑。
3年之後,姊姊終於在家門上吊自縊。
她不再成為任何人的負累。

子澄的事業更成功,30歲前已累積到上千萬元的財富,真的搬上港島半山區,另外給母親及幼弟子傑買房子,距離他們遠遠的,很少通音信。
又過去了很多很多年,子澄已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,經歷更多的風浪,賺更多的錢,搬上更豪華的房子。現在他遠離港島海邊、遠離灣仔,獨身沒結婚。他在寬大的客廳玻璃窗前,看着維港放煙花,忽然想起當年夏夜,滿天煙花之下的姊姊。
當時她的臉孔,是那麼天真、那麼歡喜,她只是一個需要人幫助的弱女子。而方子澄,她那個聰明能幹的弟弟,竟然離棄她,由得她自生滅,最後走上自殺的絕路。
煙花早放完了,子澄雙手摀着臉,哭起來。
太遲了,一切已無可挽回。

曾經,子澄以為已把所有的傷心回憶拋諸腦後,所有的內疚與不安,亦整理好埋藏在地底。想不到,這個夏天晚上,煙花之下,以為早已消失的魅影忽然來襲,令他完全手足無措。
哭了一會,子澄打個哆嗦,覺得有陣陰寒透骨,沙發對面響起一把熟悉的聲音:「子澄,可是掛念着我?」他猛抬頭,燈光閃爍,方子蘭在他對面端坐着,滿臉笑容。子澄忍不住叫:「姊姊!怎麼妳回來了?妳不是已經死掉嗎?妳好嗎?」
子蘭像她逝世那時般年輕,30歲出頭,肌膚光潤,神態清爽,比她在生時愉快得多,她看見子澄也很高興:「你掛念我,於是我就回來了!」子澄想不到盼望成真,又哭又笑:「妳回來就好了,我們掛念得妳好苦,媽媽發現妳上吊,嚇得很多年後仍做惡夢⋯⋯。」
子蘭像個小女孩般噘嘴:「哼,誰叫你們不理我?以前我活着很不開心,媽媽日夜唉聲嘆氣,你與子傑又不肯陪我玩。」子澄很歉疚:「我要賺錢養家嘛!」
子蘭冷笑:「不止是你一個人工作呀!我也有上班去,也有給媽媽家用,但比起你大少爺,媽總是嫌我的那一份太少,我怎樣努力工作也做不好,總是被同事篤背脊、説是非,他們都要迫我走才甘心⋯⋯。」子澄忍不住插嘴:「姊姊,我們難得一見,別說掃興事。」
子蘭尖叫起來:「掃興?你自小唸書成績好,有爸媽疼錫,出來做
事又特別多『貴人』幫助,怎會了解我的苦衷?我恨死你!如果家裏沒有你,誰會拿我們來比較?」子澄愕住:「姊姊,我不知道妳一直在恨我。」
子蘭慘笑起來:「方子澄大少爺,你怎會正眼瞧我這個做姊姊的?家裏的人嫌我,外邊的人害我,你説我活在世上有甚麼意味?」

怎麼她説話像生前般一模一樣?子澄心裏泛起一種厭惡。客廳的燈光陰暗下來,子蘭忽然之間像衰老了20年,憐憫地望着弟弟,幽幽嘆氣:「看你還不是像以前?子澄,如果你可以再選擇,你也會同樣對待我。」
她站起來,身影逐漸模糊:「你何必後悔?何必惦記着我?」
子蘭好像又冷笑了兩聲,不見了,客廳裏空空蕩蕩,燈光明亮如白畫。
剩下方子澄一個孤零零,有點心慌,有點迷茫,但他忽然發覺,他不再為姊姊難受了,一切終於成為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