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「 林婉靜」最後一次,送飯給「左天雄」之時,從沒想到,這件小事會影響她的一生。
星期六中午,天晴。
婉靜盛了滿滿一碗魚肉菜飯,預備端給住在隔隣的左叔叔,林媽囑她等一會,又加上一隻煎鷄蛋,才讓她過去。
左天雄是個失明的獨居老人,早已在飯桌邊,正襟危坐,就是等這餐午飯。
婉靜放下碗筷,柔聲說:「左叔叔,吃飯了。」
左天雄道謝,端起飯碗,大口大口的扒飯,吃得滋味極了,偶然口角黏了一顆飯粒,也用舌頭舔得一乾二淨。
失明人的感覺,特別敏銳,平時婉靜放下午飯就走,回家与林媽用膳後,再過來收拾碗筷,但今次卻沒站著,沒有動。
左天雄問:「咦,婉靜你有話說?」
婉靜正猶疑,應該怎開口?這一問,她順勢說:「左叔叔,今天是最後一次送飯給你,下午我們要搬家了,沒錢付不起租金,拖了近半年,一定要走,以後沒法照顧你了。」
左天雄聽罷,緩緩放下碗筷。
婉靜怕他難過,匆匆解釋:「爸爸不肯給家用,媽媽做清潔工的酒樓又倒閉了,老闆還拖欠整班伙計的薪水,我畢業後這麽久,仍找不到工作……。」(註:2000 – 2002年)
她越說越傷心,忍不住抽泣起來。
左天雄的反應卻很平靜:「這半年來,多虧你們两母女送飯給我吃。我是孤伶伶一個盲公,与你們萍水相逢,竟得你們長期照顧,這番心意實在難得。」
「我一直心存感激,卻不知道應怎樣報答你們。」
婉靜聽他這樣說,連忙道:「左叔叔太客氣了,我們两母女在家裏煮食,只是為了省錢,两個人吃得多少?順便給你添碗飯,也沒甚麼大不了。」
左天雄哈哈笑起來:「好,仗義果然是巿井中人,看來我這個盲公,是時候向你們報恩了。」
想了一會,道:「今年過舊曆年時,林媽來問流年,我託樓下的海叔,給她寫了張字條,藏在抽屜裏,麻煩你替我找出來。」
海叔是住在下一層的隣居,与兒媳孫女同處一室,整天吵駡,常跑上來找左天雄聊天,三月時中風逝世。
婉靜沒聽說過林媽提這件事,轉身往客廳的儲物櫃,拉開抽屜找字條。果然在角落處,有一封摺得整齊緊密的紙包,上邊寫著「林家𡈼午流年」(2002)六個大字。
左天雄停止扒飯,放下碗筷,揚眉道:「拆開來,給我唸一遍。」
婉靜照做,攤開紙包,展開來看,上邊寫著:「夫死,妻病,女絕,闔家敗亡。」她一邊唸,一邊發抖:「這是說我們?」
左天雄沉聲道:「對,今年立春後,林媽給我時辰八字算流年,這確是你們家裏的境況。」
婉靜不信:「可是爸爸沒死啊,他只是失業,找不到工作,才沒錢付家用給我們吧!」
突然身後「曄」一聲,原來是林媽哭出來。她在隔壁等婉靜吃飯,久候不回,於是走過來找女兒,剛巧聽到左天雄說他們家「敗亡」。
林媽抽泣道:「婉靜,你爸爸真的在一個月前,跑到舊公司老闆住的大廈跳樓,他不忿被炒,說要死在他家的大門前。」
婉靜當堂呆住。爸爸早在十多年前,已扔下她們母女,返內地工作,娶了另一個女人,還生下兒子,只是仍按月付家用給林媽,親情早已十分淡薄。
但沒想到,他竟弄至跳樓自殺的地步,這是他抛妻棄女的報應?林媽拉扯著左天雄,哭著說:「左先生,你好本領,果然料事如神,你快給我們两母女算命,看還要在這世上捱多久?」
婉靜拉著激動的母親,一邊勸說:「別打擾左叔叔了,我們回家吧,下午要搬出去了,還未吃午飯呢!」
左天雄將她喚住:「婉靜,你有甚麼打算?」
林婉靜先深深吸一口氣,畧鎮定下來,才道:「我會努力找工作,賺薪水養媽媽,香港這地方,只要有手有腳,餓不死人的,我會想法子。」
真相是:還有甚麼法子可想?香港的巿道,從來未這樣壞,她中學畢業後快三個月,甚麼工作也肯做,卻甚麼工作也沒有。只說眼前,今天搬出去後,今晚也不知道睡在那裏?
但有一件事納罕,婉靜從來不知道:左天雄竟然懂算命?看來還很靈驗,還以為他只是一個獨居的退休老人。
他揮揮手,問:「婉靜,你老實告訴左叔叔,是否已走投無路?」
婉靜終於忍不住,哭起來:「對,我們家裏的事,你全說對!爸爸自殺,媽媽有病,我的確已身陷絕境,你算命好準,該滿意了吧!」
左天雄笑起來:「你們不幸,我怎會開心?或許緣份到了,婉靜你可肯拜我為師?學一技傍身?做一個能知過去未來的女占卜師?」
婉靜怔住:「左叔叔,你說甚麼?」
左天雄收起笑容,一字一字肅然道:「跟我學盲人世代的【火珠林】占卜奇術!」
(二)
回想起來,林婉靜懷疑整件事,很可能是左天雄的佈局。
他覷準林氏母女孤寡無依,已陷絕境,然後乘虛而入,逼使她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,成為「火珠林」的嫡傳弟子。
從此以後,她被左天雄完全控制。
婉靜仍記得當日,窮困到幾乎要露宿街頭,最危急時,全靠左氏扶她們一把,代價是「收她為徒」。
無可奈何下,婉靜答允了,隨後逐漸發覺,這個左天雄,並不是她們母女想像中的窮苦孤獨瞎老頭。
孤僻?脾氣古怪?六親斷絕?或許是,但原來房子是他自置的物業,睡房的暗格藏有大叠現鈔,他省吃儉用,衣衫襤褸,只是在裝窮。
婉靜母平時好心送他一碗飯,照樣大吃;事實上以他的資產,倒過來養活她們,仍綽綽有餘。
為甚麼他要活得這樣寒酸?拜師後,她才逐漸弄明白。
儀式先做到十足:上香,叩頭,斟茶,跪拜,從此對「左叔叔」,改口喚「師父」。
左天雄指著她上香的画像:「這是周文王,我們學占卜的,世代相傳,都要向他拜祭,學他傳下來的【文王卦】;就像當差的拜關帝,做三行的拜魯班一樣。」
林婉靜聽罷点点頭,又想起師父看不見,馬上應了一聲,別讓他以為自已不瞅不睬。
左天雄又道:「周文王傳下來的占卜法,經後人改良,足足有幾百種;我們盲人用銅錢起卦,世代口語相傳,不留文字,這一派稱為【火珠林】。」
婉靜感奇怪:「這名字是甚麼意思?」
左天雄冷笑一聲:「古時,以為人腦藏珠,結集畢生智慧,稱為【火珠】;火珠成林,即是結集多人智慧之大全。」
「以前的盲人沒生計,學這種占卜法,只為混一口飯吃;開眼人好端端也要學,一定要付出額外的代價。」
婉靜以為師父要收學費,怯生生道:「我沒有錢。」左天雄大笑:「錢?誰要錢?世代相傳,學這門絕技的代價:妻,財,子,祿,壽,五樣任損其一。」
婉靜奇道:「我是女的,不會娶妻,又不用考功名科舉,更不想長命,當作是學占卜的代價好了。」
左天雄長嘆一聲:「那有這種便宜事?一樣換一樣。你既是女子:夫,財,子,母,壽,選擇犧牲一樣吧。」
婉靜低下頭,想了良久,跪在周文王的神像面前,向師父起誓:「我寧願不要母親這負累,也要學好【火珠林】。」
這件事,林媽當然不知道。婉靜拜師之後,母女就在左家住下,婉靜專心學藝,左天雄盡心傳授;另給家用林媽,讓她打理家務。两母女從此安頓下來,生活逐漸穩定。
半年後,婉靜已熟習六十四卦。左天雄帶著她,在街邊擺了個「占卜算命」的小攤子,開始正式見客。
先由婉靜替人起卦,師父在傍替她解卦,果然靈驗無比,很快就傳開來。婉靜成為這一行,最受注目的新星,還有傳媒來訪問,封綽號「美少女占卜家」,一夜成名。
半年後,婉靜儲夠錢,在橫街租了一個小單位會客。從此,不用在街邊日晒雨淋;母女很開心,覺得終於熬出頭來,總算是自立門戶。
正式開張啟業的前一晚,林媽在小單位內,勤快地洗抹,不小心𨄮了一跤,暈倒在地,送往醫院時已嚥氣。
她捱不到看女兒名成利就,兒孫滿堂的風光日子。
從醫院回來,婉靜獨自躭在那洗抹乾淨的小單位裏,媽媽死了,她想起拜師時的誓言:「夫,財,子,母,壽,任損其一。」的確,是她選擇了「損」掉母親。
奇怪,她以前覺得母親是負累,現在她死了,應該覺得自由自在,無牽無掛才對,但為甚麼心裏空蕩蕩,有種說不出的難受?
那天晚上,她獨自在小單位裏,悲悲切切的哭起來。
第二天開始,師父陪著她,在小單位裏會客。婉靜的功力逐漸加深,很多時候,不待左天雄開口,她也可以說出卦象的精微之處,又勝在年輕力壯,精神充沛;師父始終吃虧在上了年紀,坐得久了會打瞌睡。
晚上,婉靜扶著師父回家。母親不在了她很寂寞,有趟忍不住,擁抱著左天雄,也不記得是誰做主動,半推半就之間,師徒發生了關係。」
後來左天雄躺在床上,幽幽嘆口氣:「我做錯了這件事,我不應該收女徒弟,我將會受到報應。」
(三)
在一個陰雨的下午,趁沒有客人上門,婉靜有点不安,自占一卦,連卜两次都不吉利。
忽然,有個年輕人跑上來:「林姑娘,左師父在樓下被汽車撞倒了,流滿地血,趕快下去看!」
那年輕人叫「小黃」,是婉靜的隣居。左天雄受傷送院後,捱了两星期才死去;剩下的遺產,竟有七位數字,全部由婉靜承受。
母死,師亡,林婉靜從此孤伶伶,孓然一身,難道這就是學「火珠林」的命運?
她現在衣食無憂,難堪的是寂寞。終於有一天問小黃:「你要學占卜嗎?我可以收你為徒……。」☺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