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存(4):《不可以一事論斷一人》

觀眾看電視劇,最喜歡將一切世情簡化:「人分好壞,戲分忠奸」。兩大陣營對壘,好人飽受折磨,壞人落井下石,到最後,邪不能勝正,必定是大團圓結局,觀眾滿心歡喜,心安理得睡覺去。

為甚麼一定大團圓結局?
因為這是所有小市民的期望。我們太清楚現實環境七顛八倒、黑白混淆、是非不分;正因為周圍已是這樣子,惟有寄望電視劇給我們一點安慰。

至於現實裏的辦公室,當然不可能黑白分明。
我們喜歡將人分類:「擦鞋仔」、「狐狸精」、「吞泡王」、「金手指」等等,囁囁私語,暗自將他們畫分忠奸好壞,全盤典型化。甚至有人因為聽到同事的綽號,而影響對他們的觀感。可是人性的詭譎複雜,遠遠超出我們想像,貿貿然對一個人輕率下判斷,到頭來,受害的不會是對方,通常反過來會是自己。《紅樓夢》厲害之處,是寫出人性的複雜層次,你以為林黛玉必定是弱不禁風?王熙鳳又必定是精明潑辣?

不不不,每一個人的性格構成,俱是由多種元素結合;在不同的情況下,產生不同的反應,經常會出人意表。最危險的,是單純以一件事,去論斷一個人,自以為聰明,其實是莽撞,你以為是看文化大革命的樣板戲?尤其是身處辦公室,應該多觀察、多包容、多點釋放友善氣氛;很多時候寧願吃虧,總好過樹敵。

《紅樓夢》有不少這種例子。譬如說薛寶釵,一般人傾向相信這是個圓滑、穩重、深諳人情世故,很懂得做人的千金小姐。我們看小說改編的電影或電視劇,選角總是揀個白皙豐滿、氣質高貴的女演員。像是六十年代邵氏電影的黃金時期,行內外一致認為李菁是最理想的「薜寶釵」。普羅大眾都是寧願這樣相信。

可是在原著裏,曹雪芹寫的薛寶釵,性格複雜得多。第二十七回,她在大觀園玩撲蝶,經過滴翠亭,無意之中,聽到丫鬟(基層OL)小紅與墜兒,在密斟辦公室戀情,牽涉頗多不能外洩的秘密。這些話,聽當然好聽,卻不能傳入耳。剛巧她們亦怕有人偷聽,正要打開窗戶觀望,而寶釵當時站在窗下,跑開也來不及,情況危急,試問應該怎樣做才能避嫌?

於是這個薛寶釵,先來一招「金蟬脫殼」:乾脆放大腳步,提高聲音,裝在找尋好姊妹林黛玉。小紅與墜兒當然嚇一跳,寶釵扮成若無其事的走上前,顯示剛到來全不知情,自己先脫了關係。只是這樣做不夠,跟她施展一招「嫁禍東吳」,還要揭明:「剛才明明見林姑娘躲在這裏,你們可看見她?」乘機轉移目標,將竊聽者的嫌疑,夾硬屈到黛玉的頭上。小紅與墜兒聽聞,當然非常擔心,從此對林姑娘暗生嫌隙,原先不甚好的印象甚至加倍變壞。反而寶釵這略施小計,成功脫身。當時的應變、急智、機心、認真不可小覷。還有,當時大觀園這許多人,甚麼年齡身分的也有,為甚麼寶釵偏偏推向黛玉身上?可見她早已暗中視對方為競爭對象,一有機會即利用形勢扣減其分數,令所有人只喜歡自己(寶釵),而厭惡對手(黛玉)。

這兩條小計果然奏效,林黛玉就此無端端吃了死貓,中計也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?可見寶釵之厲害。而一般人還以她是大方得體、敦厚善良呢!類似情況仍經常發生在現代辦公室,防不勝防。別以為只是薛寶釵有城府,你也不能永遠期望賈寶玉是個單純的好人。他自稱「絳花洞主」,對天下女子無不愛惜,又說「世法平等」,沒有階級出身等觀念。可是在第三十回,只因為襲人應門遲了,他仍是一腳踢過去,正中她腰眼:「當許多人,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,真一時置身無地……。」論職級,襲人已是寶玉的高級私人助理,統領整個行政部門,還得董事王夫人(寶玉媽咪)賞識,另支一份薪水給她負責報料。論交情,她又是寶玉「初試雲雨情」的對象,兩人暗中有肉體關係,親密程度可說是無以復加。但是儘管如此,寶玉心情一旦惡劣起來,尚且可請你吃一記「無影腳」;這種紈少年的惡劣習性,跟他憐香惜玉的善良本質,原來亦可同時並存。這正是作者曹雪芹的高明之處。好人不會好到底,壞人亦不會壞到透,善惡交替,才是更接近真實人生。賈府的CEO王熙鳳亦一樣,通俗劇將她簡化成一個惡死潑婦,其實她後來經歷小產,又揭破丈夫賈璉勾引僕人的妻子,飽受打擊,也有哭得兩眼紅腫,憔悴至面黃黃的脆弱時候。

在辦公室生存,也不求飛黃騰達,升職加薪,只是安安穩穩的做好一份工,先要小心處理人際關係。另因為有同事做了一件好事,即刻傾心相交、全盤信任;或有同事曾因小事得罪過你,而從此特別針對,誓要將對方打落十八層地獄。人性的複雜遠遠不止於此,我們應學習多看、多聽、多思考,不應太快對其他人妄下判斷。始終是那一句:《紅樓夢》裏多啟示,開卷有益,上網閱讀亦可,學習世故之餘,順帶亦了解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