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存(10):《三春去後諸芳盡》

二○○八年十月,香港繁華依舊,暗地里,卻瀰漫著一種哀傷憂急的氣氛:好日子快過去了!

美國金融海嘯的威力,影響到全球每一角落。曾經,我們以為可以獨善其身,又以為香港人見慣風浪,不怕說一句:大驚小怪,誰未見識過跌市呢?

可是,今次的經濟災難,規模遠超我們想像。由於現代資訊發達,全球金融市場一體化,互相牽連拉扯,世上再沒有桃花源、避風港,即使你想退,已無路可退。

華爾街的五大投資銀行,從此走進歷史里去。

曾幾何時,投資銀行家(I – BANKER)是何等風光的行業,精英年輕人俱以此為目標,每宗交易以上億美元計,年尾分紅多至七十二個月,政府的監管又放任鬆懈。

可是世事很公平,他們可以這樣好,是因為同樣地,後來亦可以這樣迅速沒落。

五大投資銀行或萎縮、或破產、或轉讓,全是在十天、八天之間的事。

於是令人聯想起《紅樓夢》的四大家族:「賈」(賈不假,白玉為堂金作馬)。「史」(阿房宮,三百里,住不下金陵一個史)。「王」(東海缺少白玉床,龍王來借金陵王)。還有「薛」(豐年好大雪,珍珠如土金如鐵)。

這四家富貴顯赫、權傾朝野,即使是地方官(現今省長或特區首長),俱不敢得罪。

四家人又互通婚姻,交往友好,聯成同一陣線,所謂一榮俱榮,一損皆損,成為影響政權的龐大勢力集團。

那種氣派、那種驕矜,正如不久之前的華爾街五大行,基層小市民簡直沒法想像。

可是一旦倒下,忽喇喇似大廈傾,快到你措手不及。

五行之首的高盛,有幸賣給「股神」畢菲特,找個大靠山。

美林被美國銀行收購,摩根史丹利則投靠中國及日本買家。

貝爾斯登最早出事,煙消瓦解,被JP摩根吞噬。

雷曼兄弟則處理得最差,總行CEO扭扭,還不知道危機逼在眉睫:先是美國
銀行睇數、然後是韓人、跟著輪到蘇格蘭銀行,一定是帳目太爛,各買家拒絕接收。

最後被逼宣佈破產,一百五十八年曆史彈指即滅,剩下大堆員工與殘餘的零碎資產。這時候,日本野村、與蘇格蘭皇家銀行,才出手撿便宜貨,滿地尸骸大賤賣。

說到起落盛衰,中國人的歷史最有體驗。《紅樓夢》原著的前八十回,富貴榮華到不得了;可是後來抄家淪落,風高浪急,後四十回,情節快速推進,又折墮悲慘到不忍聞問。

正正由於後來太慘,有損皇帝的面子,原著被禁,直至原作者曹雪芹死後三十多年,出版商看著可惜,才找個叫高鶚的人出來,將後四十回改寫,成為「家好月圓」的普及版,令折墮程度大大減輕。

既然已不疼不癢,政府於是不再禁制,放行出版,就是今日我們人人看到的版本,其實是個失真的糖衣包裝。

這是很可惜的事。因為後四十回不夠慘烈,我們不知道前八十回各人物,由盛而衰的真實反應。

《紅樓夢》最珍貴之處,是忠實反映人性在不同環境之下的不同感應。

當初王熙鳳不可一世,林黛玉敏感率真,薛寶釵冰雪聰明,還有賈寶玉,像被所有人捧鳳凰般驕縱,卻又善良摯誠,不識世途險惡。

後來遭逢鉅變,他們怎樣看這個世界?這個世界又怎樣對待他們?

由於《紅樓夢》後四十回失散,直至今時今日,我們仍沒法找到,惟有憑曹雪芹生前好友脂硯齋,在前八十回原著的零碎批文,像看偵探小般,推敲各人後來的結局。

這些已經是二百多年前的事。眼前,我們又看到華爾街五大行,還有隨後更多跨國集團,以至顯赫家族的衰落。

正是應了《紅樓夢》那句:「身後有餘忘縮手,眼前無路想回頭」。最唏噓的,是家破了,巢傾了,那些尊貴的少爺小姐仍不知道,還以為自己一直高高在上。

旁觀者清。像先前美國AIG出事,不利謠言四處流傳,香港分公司緊急召開記者招待會。

怎樣「緊急」呢?訂明時間是早上八時四十五分;可是各位管理層大爺,竟然遲大到,至九時三十分才出現,全無歉意,禮貌打一句招呼也沒有。

AIG是一間歷史悠久,財雄勢大的機構,作風傳統保守,高高在上慣了,完全沒有危機意識,完全不懂得應變。
甚至他們不知道情況可以壞到那一個地步?照樣當自己是金融貴族,卻沒留意,底下各層的家丁婢僕,正各自謀出路,大難臨頭各自飛。

所以說《紅樓夢》好看。先別說「上位」、「發達」等等,只要能夠在辦公室生存,已算是祖宗積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