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存(16):《榮太子與榮國府之沒落》

「身後有餘忘縮手,眼前無路想回頭。」

(一)

香港,○九年四月。當「榮太子」榮智健看到這對聯,可有會心微笑?

文首這兩句,出自《紅樓夢》第二回:林黛玉的補習老師賈雨村,行經荒山古寺,見大門旁一副破舊對聯。

因想到:「這兩句文雖淺近,其意則深……其中想來,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,也未可定。」

所謂「翻過筋斗來的」,是中國北方俚語,現代說法是「經歷過高低潮」,倒不及廣東話傳神:「撞過板」的意思。

要是沒有撞過板,怎寫得出文首的兩句話?

要是沒有撞過板,怎能體會人生無常?

要是沒有撞過板,又怎會明白世間的富貴榮華,原來竟是一場虛幻?

可惜,我們總要是撞板之後,闖出無法收拾的大禍,才醒起應及早回頭,趁好收手。

(二)

前香港中信泰富主席的榮智健,自一九七八年來香港,隻身創業;至○九年四月辭職,公司遭香港警方商業罪案調查科上門「抄家」,前前後後,剛好約是三十年光景。

中國人慣說:「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」,原來三十年期間,真的可以乾坤易轉,有天堂與地獄之別。

榮智健並非等閑之輩,他祖籍江蘇無錫,三代富貴,祖父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,上海的紡織及麵粉大王榮德生;父親是中國共產黨第一位「紅色資本家」榮毅仁,官職是國家副主席,身份何等尊貴。

傳到榮智健這一代,是家中獨子;又因為曾經在文革,被下放到四川農村,算是「吃過苦」,後來平反,自然格外驕縱,於是有「榮太子」的稱號。

到現今六十七歲了,臉上仍是不見風霜,亦無老態,反而還有點童顏。

這番經歷,簡直是《紅樓夢》書中,賈寶玉的廿一世紀摩登版。
而我們又知道,賈寶玉的經歷,其實是作者曹雪芹半自傳式的經歷,當中牽涉許多政治內幕與陰謀;其敏感程度,足以令曹家族譜滅絕;而《紅樓夢》的真正結局,亦被逼禁斷改寫。

(三)

可是榮智健、曹雪芹與賈寶玉,這三個真中有假、假中有真的人物,卻有一個共通之處。

他們俱是經歷過富貴|突變|沒落的過程,對人生起伏,應有異常深刻的體會。

曹家的沒落,投射在《紅樓夢》賈寶玉身處的榮國府。寶玉本姓「賈」,為甚麼府第竟稱「榮」?

原來其先祖兩兄弟,曾幫助皇帝打江山,功成之後,分封「寧國公」與「榮國公」,各賜府第,仳鄰而居,自然成為「寧國府」與「榮國府」兩座大型超級豪宅了。

寶玉是榮國公的後裔,自幼住在榮國府。他的姊姊賈元春,被選入宮,給皇帝看上了,納為貴妃,一次獲准返娘家省親,賈府大興土木,建成華麗考究之極的「大觀園」;寶玉與姑表妹林黛玉、姨表妹薛寶釵等,就在這人間仙境似的樂園,一起玩耍長大。

因此,賈寶玉的「榮國府」,跟榮智健無關,不過剛巧兩者也有一個「榮」字而已。

然而,兩邊也闖了禍,被官府抄家,隨而走上沒落之不歸路。

(四)

究竟《紅樓夢》的賈家,犯了甚麼大罪?連累「榮」、「寧」二府被抄家,書中多隱秘,後來高鶚改寫,索性將真相埋藏。

歷來紅學家多番考證,相信是賈家捲入爭奪皇位的陰謀;其實是反映當時清朝乾隆年間,作者曹雪芹的家族,參與康熙太子意圖復辟的計畫。

你說這場禍,鬧得夠大不夠大?

難怪乾隆皇帝震怒,曹家被抄,原籍江蘇南京的族人,全被解上北京服刑。

曹雪芹劫後餘生,將這宗慘事半遮半掩、半明半滅的寫進《紅樓夢》裏去:榮國府的賈寶玉,自幼享盡榮華富貴,仍是逃不出被抄家的下場。

兩百五十多年過去,香港中信泰富的前主席榮智健,命運竟然是出奇地相似。

表面上的分別,是曹雪芹與賈寶玉,犯的是政治顛覆罪。而榮智健,是炒了外匯,造成一百五十五億港元的巨額虧損,是經濟上的損失。
可是追本溯源,他們出事的原因,其實俱一樣。

(五)

榮太子與榮國府的沒落,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:貴人已去。

中國人有句很老套、卻又很真實的俗語:「朝裏有人好做官」。

對榮國府賈家來說,朝廷裏的那個「人」,是寶玉的姊姊,賜號「元妃」的賈元春,備受皇帝寵愛;賈家上下,是正牌的皇親國戚,難怪聲威顯赫,富貴雙全。

榮太子呢?朝裏有「人」,自然是指開國元老,為國家副主席的榮毅仁。由鄧小平欽點他出山,是中國經濟開放改革的第一功臣,其聲望之隆,當世無人能及。

他只有榮智健這個兒子,還不當是心肝寶貝?難怪稱「太子」。後來這外號遭濫用,國內多位高幹,這也是「太子」那也是「太子」,老百姓嫌煩,一律封為「太子黨」,已有點笑謔意味。

不過對於榮智健,大家確信他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,一直認定這是正牌「太子」,顯得他特別驕貴。

可惜貴人一去,從此大樹飄零。

賈家失去的是元妃,在宮中因「痰氣雍塞」,憂郁而死。

榮太子失去的是父親,榮毅仁於二○○五年十月,病逝北京,享年八十九歲。

(六)

元妃死後,皇帝整治賈府再沒顧忌。

而榮毅仁過身,亦令人聯想到上海幫與榮家,俱今不如昔。

要是說經濟損失,榮太子與中信泰富,已不是第一次出事。

早在九八年的亞洲金融風暴,榮智健因投資失利,蒙受巨大虧損,曾向北京的總公司求救。

當時涉及的金額,據市場傳聞,聽說帳面上蝕逾一百億。但風暴過去,榮太子安然無事,兩年之後,還被外國傳媒封為「中國首富」。

亦是在二○○○那一年,他動用二億七千多萬港元,購買私人飛機,成為香港第一位擁有這種豪華玩具的超級富豪。

今昔對照,那次金融風暴捱得過去,顯然是因為父親榮毅仁尚健在,老人家的情面撐得住。
及至榮毅仁去世三年,今次金融海嘯捱不過去,難免令人聯想到:哦,老爺子不在了,難怪。

(七)

榮家在香港,一向較低調。

榮智健南來三十年,以香港為本位,常自稱「香港人」,跟北京中信畫清界,拿的又是香港身分證。

他喜歡開跑車、打高球、玩賽馬等,私生活尚算嚴謹,沒怎樣傳出過醜聞。

現代的中國社會,亦比清朝時開明,像榮家這等家勢,由盛轉衰,固然是不好受,但又不致於抄家後趕盡殺絕。

即使香港警方查出罪證,相信對榮智健不會重判;畢竟,從中國開放,至香港回歸,他始終算得上是一個代表人物。

至於普羅大眾,不論是榮太子、或是榮國府的沒落,留給我們的啟示,只有兩點。

亦正是《紅樓夢》十三回,秦可卿死後,向王熙鳳報夢的一番話。

第一:好景不長。人世間盛極而衰,原是至理;月滿則虧,水滿則溢,怎會有永恒的好景?

第二:早留退步。趁順境之時,多儲錢糧,多積厚德;將來遇上逆境,起碼來得及抽身,亦會有人肯施援手。

這番說話,相信正是作者曹雪芹,發自心底的悲音。

他家族經歷過,受康熙皇帝寵愛,三次南巡俱共宿的特殊榮幸,繁華盛極。

可是亦經歷過,受雍正皇帝打壓,抄家滅族、飢寒交迫之慘。

乾隆皇帝繼位,行懷柔之策,曾讓曹家復興;但是傾覆陰謀敗露,曹家剛恢復三年好景(「三春去後諸芳盡」),再次被殘酷打壓,今次力度更猛,朝廷甚至滅絕曹家族譜,永不起用。

身歷其境的曹雪芹,當時一定想﹕「如果家長們早作打算,留點積蓄給子孫就好了。」

現實裏沒有,惟有精神寄託,在《紅樓夢》十三回,借秦可卿報夢,一字一淚,全是金石良言。可惜後來王熙鳳沒有實行,悲劇在書中無可避免地重演;只是出版商懼怕得罪皇帝,在曹雪芹死後五十年,找高鶚寫了一個較甜美的結局,即是現時市面的通行本。

說到人世間的盛衰榮辱,其實古今相同,希望今日香港的榮太子,仍有點積蓄傍身,莫受老來貧困。
還有幸在辦公室苦幹的上班族,則謹記多儲備,少欠債,工餘有閑情的話,不妨多看兩遍《紅樓夢》。